阿赫玛托娃《战争组诗》


战争组诗

战争风云

一 宣 誓

今天和恋人告别的少女——

也愿你把痛苦化为力量。

我们面对儿女,面对祖坟宣誓:

谁也不能迫使我们投降!

1941年7月

列宁格勒

他们和姑娘们庄重地告别,

他们在行进中吻着母亲离去,

他们穿着一身全新的军装,

好像是去参加“玩战争”的游戏。

再也不分好的、坏的、中等的……

他们各自都占据了自己的阵地,

再也不分冲锋的和压阵的,

他们都长眠在那里。

1943年

三 第一颗落在列宁格勒市区里的远程炮弹

人们在嘈杂地忙乱,

突然一切都变了样。

这不是城市的声音,

也不像农村的声响。

老实说,这声音酷似

远方隆隆的雷鸣,

但雷鸣中含有湿润,

还伴随着高空清新的乌云,

还会激发草原的渴望——

喜报滂沱大雨地降临。

而这个声音吓人,像爆裂一样,

惊慌的耳朵不愿意相信

这是真的,因为它在

不断地扩大膨胀,

惨无人道地给我儿子

送来了死亡。

1941年9月

带来死亡的鸟群在头顶上打转。

谁能拯救列宁格勒于危难?

大家不要惊慌——城市仍在呼吸,

它还活着,一切都听得清晰:

它听到波罗的海潮湿的海底

有长眠中的儿女在哭泣。

它听到“给我面包”的呼叫迸自心间,

声声的哀号冲上七重云天……

然而,老天爷真是没有心肝。

死亡在家家户户的窗口窥看。

1941年9月21日

飞机上

五 英雄气概

我们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们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件。

我们的时钟宣告英雄时代已经开始,

英雄气概再也不会离开我们身边。

不怕在子弹下丧失生命,

不怕在战争中失去家园,

我们要将你保存下去——

伟大的俄罗斯语言。

保卫你,让你自由、纯洁,

传给子孙后代,摆脱羁绊,

直到永远!

1942年2月28日

塔什干

六~七

花园里挖了壕沟,

城市里黑灯瞎火。

彼得市的孤儿们,

我可怜的心肝肉!

在地下难于呼吸,

太阳穴酸疼,

在狂轰滥炸之中

传来了婴儿的叫声。

只要小拳头叩几下——我就来开门。

我随时都为你打开门板。

如今,我虽然远隔重山、

风沙、炎热的荒原,

但,我永远不会背弃你的情感……

我没有听见你的呻吟,

你没有向我索要面包。

请你像去年春天那样,

再给我送来一枚枫叶,

或是几株青青的小草。

请你再从我们涅瓦河里

给我捧来一掬冰冷清澈的水,

让我把血淋淋的伤口

从你那金发的头上洗掉。

1942年4月23日

塔什干

八 NOX,夏花园中的“夜神”雕像

可爱的夜神!

你身穿星袍,

别着服丧的罂粟花,伴着不眠的枭鸟……

亲爱的女儿!

我们用花园里的新土

小心地把你埋好 。

如今狄奥尼索斯的杯中没有一滴酒,

爱的眼睛噙满泪水,

我们城头上飞行着

你那些可怕的姐妹。

1942年5月30日

九 写给争得胜利的人们

背后是纳尔瓦大门  ,

前进只能丧生……

苏联步兵毅然迎着

“别尔特”      黄炮口冲锋。

“为朋友献出生命”,

将来会为你们写成书籍:

他们是小瓦尼亚、小瓦尼西亚、

小阿廖沙、小格里沙——

他们是朴实的小青年,

他们是我们的子孙,我们的兄弟!

1944年2月29日

塔什干

你们,我的朋友,是最近一次应征入伍的兵!

为了能悼念你们,居然保全了我的性命。

在你们的灵前,不要像垂柳那样凭吊,

应当对着全世界高呼你们所有人的姓名!

姓名算得了什么!

反正你们和我们

在一起……

大家都跪下来,跪下来!

红色的火焰骤然腾空!

列宁格勒人重又集结队伍冒着硝烟前进——

为了争取光荣,没有死者——死人和活人同行。

1942年8月

久尔明

十一

右边——茫茫旷野荒凉,

有一条亘古不变的霞光

左边——一座、两座、三座……

路灯像绞刑架排列在一旁。

空中还有寒鸦聒噪,

月亮灰白得如同死人,

此时出现,实在没有必要。

这——不是那种生活领域,

这——将是黄金的世纪。

这——要等到战争结束,

这——要挨到我和你会晤。

1944年4月29日

塔什干

十二 ~十六

炮声轰鸣,大雪漫天,

光荣的事业有了光荣的开端,

大地纯真的身体遭到

敌人的蹂躏,饱含着哀怨。

家乡的白桦树向我们伸出手来,

在渴求,在召唤,

雄伟的严寒老人和我们一起

阔步向前,肩并肩。

1942年1月

防波堤上第一座灯塔亮了,

随后其他灯塔也将闪现,

一个水兵哭了,脱下无檐帽,

他闯过死亡的海面,

曾在死亡中穿行,甚至迎着死亡向前。

胜利站在我们的门外……

这位受欢迎的客人,我们如何将她接待?

让妇女们把从千万次死亡中

拯救出的儿童高高举起——

我们就是这样,把盼望已久的客人迎进门来。

1942—1945

列宁格勒从死亡的深渊里站起,

史无前例的命运使它不胜惊喜,

在没有星星的一月的子夜

它鸣放礼炮,庆贺自己。

1944年1月27日

5 解放了的土地

清风吹拂云杉,

白雪覆盖田地,

再也听不见敌人的脚步,

我的大地正在休息。

十七 悼念友人

胜利日,天气妩媚,雾色朦胧,

朝霞红艳,宛如一片火光,

春天姗姗来迟,它在无名战士墓前

像个寡妇奔忙。

她跪在那里,不急于站起,

抚摸青草,吹醒嫩芽,

让蝴蝶从肩头上飞向大地,

让第一朵蒲公英开出蓬松松的花。

1945年11月8日

明月当空

1942—1944年塔什干

怀着忧伤入睡,

醒来恋情醉,

喜看虞美人殷红一片。

黑暗啊,今天

有一股力量

驻入你的圣殿!

小院里架着炉灶,

散发着焦煳的味道,

还有一棵高高的白杨……

山鲁佐德 从花园里

姗姗走来……

啊,东方啊,你原来如此模样!

1942年4月

你是从列宁格勒森严的广场

还是从怡然自得的夏日原野

给我送来了徐徐凉爽?

你是用白杨树装饰了围墙,

还是在我悲痛的心上

点燃起万颗亚洲的星光?

1942年3月

我会重新感受一切:

愁人的苦闷,火热的夜,

(仿佛亚细亚在梦中呓语不绝)

哈丽玛 夜莺般的歌唱,

《圣经》里的水仙花怒放,

还有轻风把无形的祝福

吹遍祖国的四面八方。

1943年12月10日

记忆像个小小的雕花聚宝盆:

里面装着智者苍白的微笑

故人头巾上令人肃然起敬的皱纹,

还有一棵石榴树——庄严而灵巧。

1944年3月16日

在远离列宁格勒的地方,我迎来

第三个春天。

第三个吗?我觉得它应当是

最后一个春天。

不过,一直到死,我永远

不会遗忘:

树荫下谛听潺潺流水时的心情

何等舒畅。

桃花红了,紫罗兰的气味

分外芳香。

谁还有胆量说我在这儿

是在异邦?!

1944—1956

我足足有七百年没有再来此地,

可是这儿的万事千物都没有变易……

仍然是至高无上的茫茫长空

向下倾泻神祇的赐予,

仍然是那点点星斗,那条条河流,

苍穹仍然是那般洞黑如漆,

风儿仍然在传播种子,

母亲仍然唱着原来的歌曲。

我的亚洲房屋相当牢固,

不必为它担忧……

我还会来。让栅栏前的花开吧,

让满池塘的清水漫流。

1944年5月5日

月亮出来了

——致阿·科 

它是珠贝做的,它是玛瑙做的,

它是熏了一层烟的玻璃做的,

它突然成斜线升起,

那么庄重地在空中飘浮——

仿佛是《月光曲》

骤然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1944年9月25日

桌椅板凳——如同在修道院的膳房,

窗中悬挂着一轮银白的月亮。

我们喝着咖啡,饮着红葡萄酒浆,

我们还梦想着音乐……

反正都一样……

一枝鲜花墙头开得绮丽。

它有一股夺人魂魄的魅力,

这魅力,大概什么也不能比。

祖国把不败的玫瑰花,把葡萄干的产地

交给了我们,让我们在此栖息。

1943年

塔什干

从飞机上外望

几百俄里,几百英里,

几百公里

横亘着盐碱地,

茅草喧嚣,

雪松葱葱郁郁。

我像是初次观赏——它,

我的祖国江山,祖国大地。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

是我的心,是我的躯体。

我要竖起一块雪白的石头

纪念那一天,我讴歌了胜利,

为了迎接凯旋之日,我在飞,

超过太阳,一刻不息。

春天的机场上,青草

在脚下沙沙细语。

到家了,到家了——真的到家了!

一切多么新鲜,又是多么熟悉,

舒缓涌进心房,

头发晕,倍感甜蜜……

胜利的莫斯科

在五月清新的雷鸣中傲然屹立!

1944年5月

高 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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